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莲蓬,是莲子的房子。它梗直,点头在水中。
“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。”盛夏的江南小城,街头到处有推着三轮车卖莲蓬的莲农,走走停停地叫卖,双手利索地剥莲蓬,抠一把,放入小笸箩里,淡绿的莲子,粒粒丰满,莲蓬莲子一色裁,有目共睹。我走近,莲蓬润润的手感,能触到莲室里的湿度,就知这位大嫂是趁早采的嫩莲蓬。我挑拣几只碗口大的,一粒粒莲子送进嘴里,“莲子房房嫩”。吃鲜莲,就吃个嫩,嫩才洪亮甘香爽口。因嫩,莲心来不及苦,莲肉莲心就一同下咽了。后味清凉,心肺很受用。天是热的,莲是凉的,人是乐的。
我的老家江南水乡,最宜种莲。记住在家时,只需看到荷花开得热烈,就知道莲蓬一定有个好收成。荷花是次序怒放,莲蓬也是次序老练,两天就可一采。我家的莲蓬,是那种“寸三莲”,三粒摆放即长一寸,质地细腻,养分丰厚,古时为“贡莲”。
每到莲蓬老练时,我家荷塘边总会集合着从城里来的游客,他们以荷花荷叶莲蓬当布景,用相机摄影。那一池田田荷叶,如盖如伞,风一吹,一圈荷叶边翻下来,活像一把把挤挤挨挨的绿绸伞。荷叶间,“荷花正闹莲蓬嫩”,荷花怒放,千姿百态。有新人赶来拍婚纱照,新娘一袭皎白婚纱,宛如红荷中一朵婀娜多姿的白荷,以纯真的荷花,来涵义圆满的婚姻,真是绝佳构思。
游客一来,谁也不会空手而归,都会买点莲蓬莲子,还有菱角。咱们一般撑起竹篙,发动那叶小舟载上游客去采。采摘前,每人发一根铁钩,一支支莲蓬梗带刺,不能手碰,需用铁钩钩,钩近梗,攀下莲蓬摘下。游客们双管齐下,一钩一攀一摘,一只只莲蓬归筐。他们荡着小舟,头顶荷叶,手采莲蓬,嘴吃莲子,个个满面笑容。当小舟驶入荷塘深处,惊起一片水鸟时,有姑娘诵读起李清照的词:“误入藕花深处,争渡,争渡,惊起一滩鸥鹭。”似乎那个九百多年前的女词人呼之即出,真感谢那一“误”,让词人体会一把水乡趣味,也留给咱们这阕妇孺皆知的宋词;上年纪的游客唱起《洪湖水浪打浪》来,还学着歌里同乡采摘的姿势,采采莲蓬,又采采菱角;此刻有小伙信口开河“菱叶萦波荷飐风,荷花深处小舟通”,这是白居易的《采莲曲》,也是咱们的采莲曲……游客们说我家湘莲越嚼越出味,水水的,脆嫩甜香,谈笑间,种莲人与吃莲人的脸上都是满满的高兴。
莲蓬一箩筐一箩筐的采收回家,倒在宅院的坪地上。一家老小剥莲蓬的场景热烈温馨,一人一个小板凳,围坐在一大堆莲蓬边,每人双腿上放一只小笸箩,两手繁忙地掰莲室抠莲子,抠出的莲子得分拣出老嫩,老的丢进共用的大箩筐,嫩的留在怀前的笸箩里,老的煮吃,嫩的生吃。一边抠,一边议论莲事,说张爹家本年莲蓬长势喜人,他的亲家都来帮助酿造莲子酒卖;李伯家莲蓬熟得早,现已卖过三回了……抠着,说着,从村邻家飘来了荷叶粉蒸肉香,咱们姐妹去灶屋里吃几口水蒸荷叶包饭,喝几口莲子莲藕菱角肉汤,那荷叶的幽香渗透进饭粒里,动人肺腑。但性凉之食不能贪多,会伤脾胃。所以,凡吃不了的鲜莲,全晒成干莲子,等人收买,他们拿去加工成食材药材。
干莲子,是一味健脾胃、补心肾、益精血的良药,母亲用干莲炖猪肚,加点生姜片,给咱们暖胃补益身体。那时,一家人独爱的是一碗莲子枸杞粥,一般要到每年初秋才可喝到,因莲子采收了,干好了,母亲就有兴致从集市购回红枣、百合、银耳等与莲子配伍的食材,那些日子,餐桌上时不时会一人一碗那样红红白白的“神仙粥”,喝这个粥时,是我家最美好的韶光。当然,也有不好喝的,那是住在莲子里的胚芽,即莲心,味苦,它也是一味药,家里谁舌尖发红,那是心火上扬,母亲必用十根莲心煮水,虽然难以下咽,但喝上两三回,心火就压下去了。
那些堆积一处的莲蓬壳,不会丢掉,晾干后也是一味中药,叫莲房,味苦性温,归肝经,可化瘀止血。
莲蓬,遍身是宝,却以一种点头谦卑的姿势示人,它从污泥里拔起,却一身鲜绿洁净。
看到桌上的莲蓬子,我先生也想起了自家采莲蓬,他说家里荷塘太小,荷叶太密,无法弄只小莲船去采,采收时就没我家的画中有诗。他得下塘去,塘底尽是淤泥,所以,下水前得穿一套抛弃的衣服,头戴斗笠,手持蛇皮袋,这样一身装束钻入荷塘,毫无美感。他一手攀莲蓬,一手攥莲蓬,摘下一个塞袋里。人家南宋诗人徐照是“莲蓬摘下留空柄,把向船前探水深”,他是转身下塘采一莲,一不小心泥过腰……一池莲蓬采下来,已是泥人一个。不过,那些水嫩洁净的莲蓬子,父子俩挑到农贸市场一卖,钱袋子就鼓胀了,他的膏火书杂费全有了。所以他说,采莲不道旧衫泥,挑蓬呼喊换学钱……
本来,一个个莲蓬,盛满了乡愁,装满了人世故事。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19年08月31日 08 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