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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水溶
年青的时分读红楼梦,喜爱跳着读。
那时分年少无知,不喜爱“可卿出殡”、“岁除祭宗祠”这类的章节,特别怕那一大串姓贾的姓名,从贾敬一路排长队到贾菖贾菱……看完根本都没记住。
喜爱的章节就会重复的读,顽童闹书院,静日玉生香……而重复读的章节里,每次都少不了第四十二回:潇湘子雅谑补余香。
这一回的感觉很像席慕蓉的那句诗:我真喜爱那样的梦,梦中,一切都回复开端的美丽。
这一回又和《西厢记》有关了。能够说,《西厢记》这部书,在红楼梦中功德无量。它成果了宝玉黛玉的爱情,也成果了宝钗黛玉的友谊。
我常常觉得,前文书中的“三宣牙牌令”,根本便是作者挖的坑,一半意图就为了让黛玉说错酒令。
文中说:“(黛玉)原本昨儿失于检核,把西厢记、牡丹亭说了两句”——连边际小厮兴儿都知道,林姑娘“一肚子文章” ,一句酒令能难倒满腹诗书的黛玉么。况且又不是什么高端的雅集,不过全家女眷聚餐,和贾母薛阿姨乃至刘姥姥这些人一同行令,林黛玉天然不会有压力。或许正是由于没压力,便一挥而就信手拈来,口边有哪句便顺口说了哪句,却刚好暴露了她最常诵读最了解的是哪些诗句,暴露了她看过哪些书。
《西厢记》是宝玉悄悄带进园子里来的,那是禁书。让黛玉觉得“词采警人,余香满口”的词句是酱紫的:
碧云天,黄花地,秋风起,北雁南飞。晓来谁染霜林醉,总是离人泪。
可是——其间还有些词句是酱紫的:
“ 我这儿把扣儿松,把缕带儿解,兰麝散幽斋。不良会把人禁害,咍,怎不愿回过脸儿来?……我这儿软玉温香抱满怀。呀,阮肇到露台。春至人世花弄色,将柳腰款摆,花心轻拆,露滴牡丹开。”
我们看看宝钗家里,最初大人发现孩子们读这些书时是什么情绪:打的打,骂的骂,烧的烧。
好文章是好文章,也确实余香满口,可是《西厢记》中哪些语句不可读,冰雪聪明的黛玉焉能不知 。所以读了西厢后的黛玉越发自珍自重,凡宝玉稍稍说一句半句书中灵敏些的话,她便会恶感,像个竖起浑身刺的小刺猬,马上争吵骂宝玉学了这淫词艳赋中的混账话欺负人——“我告知舅舅舅妈去!”
设想黛玉有个小妹妹,她会不会听任她读这本书呢?
所以,当宝钗悄悄儿的拉黛玉到背人处,告知她读这杂书欠好,黛玉就理解,这是在把她当小妹妹待了。
其实宝钗满能够不说黛玉的,是否移了性情,干人家底事?并且说了还会泄漏隐秘:原本班干部相同的宝姐姐也读过《西厢记》。
黛玉天然理解这都是为她好,小小年纪便现已读到了"四书"的她,岂是那不懂事不辨好歹的人。她扪心自省,若换个过儿,是宝钗说酒令被她听到了,她天然是挖苦玩笑,断不会这么苦心的去劝导。
所以,她深深的感受到宝钗的宽厚。
这也是黛玉的过人之处,她才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,清明透彻。从前她和宝钗是疏远的,是有嫌隙的,是听见云儿赞宝钗便不受用的,但她不会坚守成见,他人诚意相待,她便也诚意感念,没了爸爸妈妈的孩子,特别眷恋这种家人式的温暖:
“我长了十五岁,竟没有人像你前番的话教训我”。
至于我们读者中,总有人觉得宝钗是心计女——我只当你心里藏奸。觉得她很会收购黛玉,那仅仅我们不如黛玉聪明,故此看不透算了。
藏奸收购,能瞒得过黛玉么,精明如凤姐,姑且在黛玉面前无所遁形,她心较比干多一窍,谁的心能小巧过她去?比方金庸笔下的黄蓉,你去骗骗她,收购她试试?
曹公在这部书的第一回,便说明晰“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”,“其行止才智,皆出于我之上”,所以写出这部书来“使闺阁昭传”,写到金陵十二钗的册子时又弥补说明道:"乃是金陵中十二个冠首女子”。在曹公心中笔下,这些女子都如花朵儿一般夸姣,各花有各香,然后千红一哭,万艳同悲。他怕我们不能体会他的意思,还特意写了抽花签的情节来点醒我们。探春的杏花,湘云的海棠,黛玉是芙蓉的风露清愁,特意把牡丹留给了宝钗。那是十二钗中的群芳之冠,个中褒贬不言自明。黛玉的芙蓉花签上注的是“自饮一杯,牡丹陪饮一杯”,相对举酒,酒中有深意,作者早就组织好了这两个最出色女孩的志同道合。
其实宝钗不知道,宝玉曾对黛玉说了一句“你定心”,从那以后,黛玉便放下了心,从那以后,黛玉再没说过什么“冷香暖香”,“阻了好姻缘”之类的话。从那一刻她和宝玉之间完毕了打听和误解,也逐步融化了对宝钗的歹意。
其实黛玉也不知道,宝钗曾听到过宝玉在梦里说“什么金玉姻缘?我偏说木石姻缘!”,宝钗是有慧根的人,尽管这句呓语里有难解的天机,但在她怔了的那一瞬应该是从中彻悟到了什么,万事皆有定数,人算不如天算。
所以,此时二人的畅所欲言,其实也算是瓜熟蒂落。
小时分的黛玉,最听不得“金玉良缘”这四个字,那是她心中的刺。她和宝玉两小无猜的高兴韶光,便是这四个字在横生枝节。逐渐长大的她也逐渐理解,挡了她爱情的仅仅这四个字,不是宝钗。她和她,原本历来都不是情敌。
宝玉是黛玉的心头宠爱,却未必是宝钗的菜。宝玉的温顺秀美,无疑也会令宝钗喜爱,但托付终身是另一码事。假如任由宝钗挑选,她或许会更倾慕贾珠式的男人,而非宝玉。她和宝玉彻底不在一个频道上。宝钗爱的应该是那种随分从时读书进步、世事洞明情面练达的人。况且宝钗有薛蟠那样一个哥哥,她随母亲整天在操心和劝说中度过,她可不想再嫁一个不谙世事不愿读书的家伙,婚后持续连续操心劝说的形式。
我猜测,假如老一辈们组织宝钗嫁给宝玉,她也能安然承受不会觉得冤枉,假如没组织她嫁与宝玉,她也不会觉得绝望。
第二十八回,宝钗“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,独她的和宝玉相同,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,幸而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纠缠住了,心心念念只惦记着黛玉,并不理论这事”,到了第三十二回,宝钗见到宝玉忙忙的曩昔,“我才看见走曩昔,倒要叫住问他呢,他现在说话越发没了经纬,我故此没叫他了,由他曩昔罢”,由此可见宝钗对宝玉,日久触摸下来,从没意思到话不投机,公然越来越生分。
退一步讲,即便宝钗对宝玉有意,那又怎么呢?宝钗也好,黛玉也好,都是多么聪明灵慧的人啊,她们早就知道,这世上没什么是能够由她们来组织的,她们只要等着命运把自己放在既定的轨迹。什么木石前盟,什么金玉良缘,一切都只在老一辈们的一念之间,她们一切的心思和眼泪,都不过是枉自嗟呀。你看张道士说亲,贾母不也表明让他打听着模样儿性情儿好的。若说那是套话,且看后文中现放着眼前这几个女孩子,贾母还不是把目光又转向新来的宝琴。一切都是未知数,纵然没有黛玉,老太太也未必就必定按照金玉良缘,就算宝钗不呈现,黛玉也不见得是宝二奶奶的仅有人选。
就恰如那句很久以前的旧歌词:回忆看这终身,人如飞虫落网内。已然一切都把握在他人手中,这两个女孩子与其敌视,不如相惜。想通了这一节的黛玉恍然大悟,从此有冤枉烦难肯说与宝钗听,诚意承受了宝姐姐送来的燕窝。
刘姥姥二进荣国府,作者整整用了四回的篇幅来写,到此才完美收官。这一段兰言解疑癖,放在刘姥姥完毕荣府之行与林黛玉开端稻香村之谑的中心, 这样加一个过渡,好像走过一座曲桥才到彼岸,画风的改变通过这段情节来缓冲,便不觉得突兀。人走茶未凉,欢喜的余温还在,大俗往后的笑声不能戛然而止,还要用雅的余波来绕梁三日。这又是作者的高超之处,太雅恐阳春白雪,一味写俗又欠好,雅俗相间,也不至于太热烈,也不至于太冷清。作者精心的掂量着雅与俗的轻重,像挑担的人尽量让扁担的两端份量平衡。
作者处处不忘掉俗与雅的比照。两宴大观园,割腥啖膻的热烈酒席,用栊翠庵妙玉的体己清茶来中和;刘姥姥的俚俗搞笑,则用黛玉的雅谑来照应。能把说笑话这么人世烟火的事,上升到“雅”的高度的人,非黛玉莫属。“若只捡会说话的疼,便只要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”,此处只可黛玉上阵,凤姐姐不可,她的笑话,还到不了雅的境地。
除了俗与雅的比照,这其间还暗含了雅与雅的比照。妙玉之雅,是把俗拒之门外:世人来了栊翠庵,她躲到一边去只款待不俗的宝钗黛玉;刘姥姥用过的杯子,她便不要了;俗人踩过的地,要吊水来冲刷,不时勤拂扫,不教有尘土。黛玉之雅,是化俗为雅,“她用春秋的法子,把尘俗粗话撮其要,删其繁,再加润饰比方出来”,经她这促狭嘴编列过的笑话儿,越回思越耐人寻味。尽管妙玉曾说,品不出水来的黛玉是大俗人,但此回黛玉的境地其实要高一筹,是“原本无一物,何处惹尘土”。
红楼梦的章节中,总是有人心境欠好。比方打宝玉时的贾政,比方泼醋时的凤姐,比方撵晴雯时的王夫人。
但这一回中,一切人的心境都很好。
刘姥姥此行满意满载而回;贾母尽管病了,但王太医来诊病时她心境不错,还问了姓名聊了家常;凤姐得刘姥姥给女儿取了姓名,又得了她的吉祥话儿,心境便好了起来;黛玉和宝钗建立了睦邻友好的双边关系,新成为闺蜜,心境大好;李纨带着众姊妹们,也都乐滋滋的。
或许作者觉得前面把黛玉写得太小性太爱哭了,所以要把黛玉千伶百俐生动幽默的一面写给我们看。
曹公啊,你就算不写这一回,我们已够爱黛玉了,而你还要让她更心爱些。
假如日子中再听到谁说黛玉只会哭鼻子,必定要强烈建议他读三遍这一回。当然他或许不愿读,那也要讲一遍给他听!(我就这样做过。我讲得连说带笑不亦乐乎,而听的人一脸懵逼。)
金庸武侠中那些古灵精怪的女孩儿,总是最招读者喜爱的。但翻翻明清小说,大约女主角找不出一个这样的人(丫鬟或许有),直到曹雪芹写出了林黛玉。特别在这一回,把黛玉的刁蛮心爱写了个舒畅淋漓。
尽管作者曾给过林黛玉“孤高自许,目无下尘”的评语,但平常的黛玉,宝钗会拧她的脸蛋儿,李嬷嬷会密切的叫她“林姐儿”,凤姐总是开她的玩笑,连世人说谎都喜爱拿她做幌子(比方凤姐骗邢夫人,就说平儿被林姑娘请去了)。
满家子只要顽皮的她会给刘姥姥起了外叫喊“母蝗虫”——这天然不宽厚,乃至有些尖刻,但却让人厌烦不起来,只会让人感觉她的刁钻和嘴巴不饶人。一个读书写诗的豪门少女,看一个嘬着嘴巴吃鸽子蛋,捧着小盆子般的黄杨大套杯喝酒的乡间老妪的时分,她心里便是这个形象,她不粉饰。小小的少女没经历过困苦,所以并不懂得怜老恤贫。她不了解庄家人的困顿困难,一如不认识岫烟的当票子。连下人身世的鸳鸯姑且把刘姥姥当“女蔑片儿”,况且黛玉呢,所以不会让人觉得可恨憎恶,只想戳一下她的脑门,骂一句死丫头。
这一天的稻香村是黛玉的舞台。她恣意挥洒着她的能说会道,众姊妹们都是给她捧哏的。她玩笑每个人的话都妙语解颐,令人赞不绝口。我们不得不敬服作者翻手云覆手雨的一支笔,他能够把前面刘姥姥的逗笑,写得那样接地气,又能够把此处黛玉的戏谑,写得这样灵动。俗到刘姥姥雅到林黛玉,他一支笔腾挪得挥洒自如,写什么便是什么。
宝姐姐公然有些像班干部,就在我们说笑正舒畅的时分,她又来了一堂理论课。尽管就在前一刻,她的教训曾令黛玉心服口服,但林丫头毕竟不会就此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。这一点在后文也有证明:第五十一回宝琴写下十首怀古诗,宝钗撇清说“后二首却无考,我们也不大懂得”,黛玉当即尖锐辩驳道:“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、装腔作势了。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,我们虽不知这些别传,不知底里,莫非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?”
她信服了宝钗的道理,但却不会变成和宝钗相同,她仍是她自己。所以当宝钗宣布完学术论文的时分,黛玉不失时机的加上一句“铁锅一口,铁铲一个”,马上化腐朽为神奇,把人家一篇谨慎的绘画概论,变成了写错的陪嫁品单子,“好炒颜料吃”的菜谱。
这一章的欢喜无与伦比,湘云伏在椅子上大笑,笑得椅子都倒了;这一章的温馨无与伦比,宝钗伸出那曾看呆宝玉的“洁白一段酥臂”,轻柔怜惜的替黛玉理好微乱的头发。
我读这一章的时分总是很当心,总觉得黛玉就轻盈盈的在册页里,略歪着头瞅着我,而言外之意都是脆脆的笑声,这大约是黛玉生射中笑得最高兴的一天。读到这儿不忍翻页,怕翻曩昔便是时过境迁,怕这样的笑声一去不返。
这是黛玉在给人纪念想,好让人们会记住她笑得捧着胸口的姿态。比及有一天总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洁净,洁净得就像最初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,一切都了无痕迹。有人去了,有人还在,活着的人会想起死去的人,想起这段大说大笑的韶光,在她们无法安睡的寒夜里,这回忆也像安徒生神话里小女子的火柴,渐渐闪亮又渐渐灭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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