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丨朱光潜
要理解镇定，先要理解咱们一般所以不能镇定的原因。说浅一点，不能镇定是任情感、逞意气、易受愿望的激动，处处显得粗心浮心；说深一点，不能镇定是整个性情涵养上的短缺，心境不行平缓旷达，脑筋不行清醒，风姿不行镇定慈祥。说到性情涵养，困难在谐和情与理。人是有气愤的动物，不能无情感；人为万物之灵，不能无镇定。情热而理冷，所以常相冲突。
中外大哲人如孔子、柏拉图诸人都建议以镇定操控情欲，使情面欲得其正而能与镇定相谐和。不过这不是一件易事。孔子自道经历说：“七十而从心所欲，不逾短。”这才算是道理融和的境地，以孔子那样圣哲，到七十才干做到，可见其难能可贵。大略涵养下手的功夫在多读书懂事，自己不时检核自己，要使镇定常是清醒的，不让情感与愿望任意孤行，一朝一夕，天然胸襟澄然，矜平躁释，遇事都能坚持镇定的心情。
学识是镇定的事，所以没有镇定的心情不能做学识。在做学识方面，镇定的心情就是科学的心情。科学（全部求真理的活动都包括在内）的使命在依据现实推求原理，在紊乱中树立次序，在繁复中寻求条理。要到达这种使命，科学有必要尊重全部的现实，不管它是正面的或不和的，不能挟一点点成见去扼杀现实或是歪曲现实；他依据人力所能发现的现实去推求定论，有必要步步谦虚慎重，把全部的或许阐明都加以细致考虑，细心权衡得失，然后选定一个比较满意的阐明，留下未来现实的参证。
所以，科学的心情有必要镇定，镇定才干客观、细致、严谨。尝见学者立说，胸中先有一成见，把不和的现实扼杀，把相反的定见丢开，矜一曲之见为巨大创造，旁人稍加批判，便以瞋目相加，横肆诋骂，批判者也以诋骂相报，此来彼去，如泼妇骂街，把本来的观点完全忘去。咱们一般说这是动情感，凭意气。一个人愈易动情感，凭意气，在学识上愈难有成果。一个有学识的人必定是“清明在躬，志气如神”，换句话说，必定能镇定。
一般人欢欣拿文艺和科学比照，认为科学重镇定而文艺重情感。其实文艺正由于体现情感的原因，需求镇定的操控反比科学更甚。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曾自道经历说：“诗起于寂静中所回味得来的心情。”人人都能感触心情，感触心情而能在寂静中回味，才是文艺家的特别涵养。感触是能入，回味是能出。能入是片面的，火热的；回味是客观的，镇定的。前者是尼采所谓狄俄倪索斯精力的体现，而后者则是阿波罗精力的体现，许多人认为生糙情感就是文艺资料，怪自己没有才干去体现，其实文艺须在这生糙情感之上加以镇定的回味，思索，组织，才干豁然贯通，见出方式。
言语与情思都必通过洗刷炼裁，才干适可而止。许多人在兴致勃勃时完结一个著作，便自矜为绝作，过些时分自己再看一遍，就难免发现许多缺点。罗马批判家贺拉斯劝人在完结著作之后，放下几年才宣布，也是有见于文艺创作与修正，需求镇定，过于信赖一时火热兴头是最易误事的。咱们在前面现已说过，老练的“古典的”文艺著作特征就在镇定。近代写实派不满意于浪漫派，原因在也建议文艺要镇定。一个人多在文艺方面下功夫，常简单养成镇定的心情。关于这一点，我在几年前写过一段自白，期望读者容许我引来参证：
“我应该感谢文艺的当地许多，尤其它教我学会一种观世法。一般人常认为只要科学的练习才干够养成镇定的客观的脑筋。我也学过科学，可是我的镇定的客观的脑筋不是从科学而是从文艺得来的。但凡不能持镇定的客观的心情的人，缺点都在把‘我’看得太大。他们从‘我’这一副上色的望远镜里看国际，全部事物所以都失掉它们的本来面目。所谓镇定的客观的心情就是丢开这副望远镜，让‘我’跳到圈子以外，不当作国际里有‘我’而去看国际，仍是把‘我’与相似‘我’的全部东西相同看待。这是文艺的观世法，也是我所学得的观世法。”
我引这段话，一方面阐明文艺的活动是镇定，一方面也趁便引出做人也要镇定的道理。我方才说到丢开“我”去看国际，咱们也应该丢开“我”去看“我”。“我”是一个最可名贵也是最难抵挡的东西。一个人不能无“我”，无“我”就是无主见，无品质。一个人也不能执“我”，执“我”就是持成见，逞意气，做学识不易精进，做工作也不易成功。佛家建议“无我相”，老子劝说孔子“去子之骄气与多欲”，都是有见于“执我”的过错。“我”既不能无，又不能执，怎么才干够调剂组织，适可而止呢？这需求常识。咱们一定要完全认清“我”，才会妥贴地处理“我”。
“知道你自己”，这句名言为一般哲学家公认为希腊人的最高才智的结晶。人间事物最不简单知道的是你自己，由于要知道你自己，你有必要能丢开“我”去看“我”，而现实上有了“我”就不易丢开“我”，许多人都不时为我见所遮盖而不自知，人不易自知，犹如有眼不能自见，有力不能自举。你要是一个俗人，你却简单把自己当作一个英豪；你的某一个想法，某一句话，某一种行为本是过错的，由所以你自己所想、说的、做的，你的片面成见总使你自傲它是对的。顽固不化是人所常犯的过错。
我国儒家要除掉这个缺点，发起“自省”的功夫。“自省”就是自己详细询问自己，丢开“我”去看“我”。一般人眼睛常是朝外看，自省就是把眼光转向里边看。一般能自省的人才干自知。自省所凭仗的是镇定，是镇定的客观的科学的脑筋。能镇定自省，品质上许多亏缺都能够革除。比方你发奋时，通过一番镇定的自省，你的肝火天然消释；你起了一个不正当的欲念时，通过一番镇定的自省，那个欲念也就冷淡下去；你和人因持异见争论，盛气相凌，你假如能镇定地把全部的证明衡量一下，你天然会发现谁是谁非，假如你自己不对，你须自认过错，假如你自己对，你有理由能够说服人。
从这些比如看，“自省”含有“克己”的功夫在内。一个能克己的人才干自强。能克己便有极大的意志力，有极大的意志力才干确定方针，看清事物条理，降服全部环境的困难，坚韧不拔以抵于成功。古今英豪豪杰有大过人的当地都在有刚强的意志力，而他们的刚强的意志力的体现往往在克己方面。哲学家如苏格拉底，宗教家如耶稣、释迦牟尼，政治家如诸葛亮、谢安、李泌，都是明显的实例。许多人动辄发火气愤，或放辟邪侈，横无忌惮，或暴戾刚愎，任意孤行，这种人看来像是强悍骁勇，真实最脆弱，他们做情感的奴隶，或是鄙俗愿望的奴隶，自己的姑且不能操控，怎能操控旁人或操控环境呢？这种人多半短少镇定，遇事鲁莽灭裂，终必至于偾事。
一个抱负的人须是有德有学有才。德与学需求镇定，如下所述，才也不是破例。才是处事的才干。一件事常有许多扑朔迷离的联系，脑筋不镇定的人处之，便如置身五里雾中，觉得需求处理的是一团乱丝，处处是胶葛困难。他不是束手无策就是考虑不周到，安置不细致，一个困难未处理，又横生枝节，把工作弄得更糟。镇定的人便能运用科学的眼光，把现在杂乱景象全盘一看，所以全部胶葛困难便如庖丁解牛，方便的解决。治个人私事如此，治军国大事也是如此，能镇定的人必能谋定后动，动无不成。
一个镇定的人常是立定脚跟，胸中有数，所以临难遇险，能好整以暇，雍容布置，不至惊慌失措。咱们我国人关于这种风格历来当作一种美德来赏识赞赏。孔子在陈过匡，视险若夷，汉高伤胸扪足，史传都传为美谈，后来《世说新语》所载的“雅量”案例尤多，现提举数条来阐明本文所谈的镇定：
桓公伏甲设馔，广延朝士，因而欲诛谢安王坦之。王甚遽，问谢曰：“当作何计？”谢神色不变，谓文度曰：“晋阼存亡在此一行。”相与俱前，王之恐状转见于色，谢之宽恕愈表于貌，望阶趋席，方作洛生咏讽，浩浩激流。桓惮其空旷，乃趣解兵。王谢旧齐名，于此始判好坏。
谢太傅盘桓东山，时与孙兴公诸人汛海戏。风起浪涌，孙王诸人色并遽，便唱使还。太傅神态方王，吟啸不言。舟人以公貌闲意悦，犹去不止。既风转急浪猛，诸人皆喧动不坐。公徐云：“如此将无归。”世人即承响而回，所以审其量足以镇定朝野。
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，上忽发火。子猷遽走避，不遑取屐，子敬神色恬然，徐唤左右扶凭而出，不异往常。世以此定二王神宇。
这些都是镇定心情的最好实例。这种“雅量”所以难能可贵，由于它是整个品质的体现，需求深沉的涵养。有这种雅量的人才干担任大事，由于他旷达、清醒、镇定，不易受困难摇摆，在危殆中仍可想出方法。
镇定并不如庄子所说的“形如槁木，心如死灰”，可是像他所说的游鱼沉着自乐。禅家最好做镇定的功夫，他们的佳境却不在坐禅而在禅机。这“机”字最妙。国际间许多至理妙谛，寄寓于极往常微细的事物中，往往被粗心浮气的人们忽略过，陈同甫所以有“恨芳香国际，游人未赏，都授予莺和燕”的嗟叹。镇定的人才干静观，才干发现“万物皆自得”。
孔子引《诗经》“鸢飞戾天，鱼跃于渊”二句而加以评释说：“言其上下察也。”这“察”字下得极好，能“察”便能处处发现活力，吸收活力，觉得人生有无穷乐趣。人间人的缺点仅仅习焉不察，所以日子单调，日流于鄙俗浑浊。“察”就是“静观”，美学家所说的“观照”，它的仅有条件是镇定超逸。哲学家和科学家所做的功夫在这“察”字上，诗人和艺术家所做的功夫也还在这“察”字上。尼采所说的日神阿波罗也是时常在“察”。人在镇定时静观默察，处处触机生悟，就是“地行仙”。有这种涵养的人才有极丰厚的活力和极扎实的力气！
本文摘自朱光潜《谈涵养》，图源网络，图文版权归原作者全部。
